从法国巴黎到美国洛杉矶，如今全世界年轻女孩的衣柜，正在被中国的女装品牌填满。

  SHEIN（希音），一个从中国走向世界的跨境电子商务企业，在美国千禧一代中，它的影响力与ChatGPT齐名。

  过去的十多年间，SHEIN将ZARA、H&M等一众知名快时尚品牌拉下神坛。

  今年冬天，SHEIN正式入驻位于巴黎市中心的BHV百货，开设了旗下第一家实体店。

  商场门口，排列着两条泾渭分明的队伍：一边是早早就开始排队、迫不及待想冲进店里购物的消费者；另一边则是高喊抗议口号、集体SHEIN的人群。

  这场风暴，远不止于街头对峙。关于SHEIN的质疑与争论，席卷了法国的商界、政坛、媒体和公共讨论。

  重重疑云随之浮现：为什么一家中国电商，会在法国成为众矢之的？为什么一个“人人喊打”的品牌，依然能够大卖特卖？

  站在左手边的人们，手举横幅，高声抗议，唾沫星子满天飞；而与他们一街之隔的正对面，另一群人排出了一条绵延百米的长龙，脸上充满期待和跃跃欲试的神情。

  “冰火两重天”的中间，站着一群班味重得溢出屏幕的警察。抗议者不顾警方的阻拦，冲着正在排队的人们隔空喊话，指责他们“毫无底线”。

  这一天，是SHEIN正式落地BHV百货，在商场六楼开设第一家线下门店的日子。

  SHEIN的入驻，瞬间引爆法国社会。要知道，在法国人心中，BHV不单单是一家高端时尚百货商场——

  从地理位置来看，它坐落在以浓厚的时尚、文艺气息著称的玛黑区，而BHV大楼所在的位置，处于巴黎市中心，与市政厅对面相望。

  就历史意义而言，开业近170年的BHV，被视为法式工艺与创意精神的象征，是代表着品质、优雅和匠心的文化符号。

  而SHEIN，恰恰站在这些被法国人引以为傲的价值的反面：它是一个专注于快时尚领域的电子商务平台，店内售卖的商品，具有廉价、大量、消耗的属性。

  也许很多人会对“SHEIN”这一个名字感到陌生。它创立于中国南京，供应链在广州，专做面向海外的生意。

  在国际上，SHEIN早已名声大噪——2021年，“德国之声”发布的一则短片中，人们惊叹于SHEIN的高效，“他们生产的速度，比我们滑动电子设备屏幕的速度还快”。

  在传统服装行业，一件衣服从设计、打样到最终量产，常常要耗费一个月以上的时间。而SHEIN的服装生产周期，是5至7天。

  2015年进入法国市场的SHEIN，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，一跃成为“超快时尚”的领头羊，远远领先于ZARA、H&M等快时尚鼻祖。

  当这家主打低价、追求高效的中国品牌，搬进法国人眼中与艺术审美和高端品位挂钩的精神圣殿时，引发不满，几乎是必然的。

  有网友进行了本土化的类比：SHEIN入驻BHV，相当于在SKP开两元店、拼多多搬进故宫。

  愤怒不只出现在街头。私营认证组织“法国原产地保证”的总裁在采访中鄙夷地说，“SHEIN的目标客户是低收入家庭，但我们却在BHV这个高消费的圣殿里发现了它”。

  第一家线下门店开业，SHEIN迎来的却是骂声与群嘲。而它所面临的麻烦，远不止于此。

  事实上，自10月宣布即将入驻法国巴黎BHV的消息以来，SHEIN就长期处在风口浪尖。

  快时尚行业一向因其对环境的污染和对人力的压榨而备受诟病。奉行长期主义、追求可持续发展的法国人，没有办法接受一家以“快”著称的品牌，大张旗鼓地挺进巴黎的心脏地带。

  巴黎市长安妮·伊达尔戈公开表态，“巴黎市谴责快时尚品牌SHEIN在BHV的入驻”。她认为，这件事有悖于巴黎的生态及社会目标。

  超过10万人以“巴黎值得比SHEIN更好的”的名义，在线发起联名请愿，请求BHV撤回决定；十余家品牌纷纷从BHV撤柜，以此和SHEIN划清界限，表明反对态度。

  在实体店即将开业之际，法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机构向有关部门举报，SHEIN平台上的第三方卖家，涉嫌销售“外形酷似儿童”的玩偶，这使民众的情绪再次攀升。

  SHEIN开业的前一天，大名鼎鼎的老佛爷百货，因为“战略分歧”，宣布终止与BHV的母公司Société des Grands Magasins（SGM）的合作关系。

  开业当天，反对的人群挤满大街；几个小时以后，法国政府因为“玩偶”一事，暂时启动了对SHEIN在线业务的封禁程序。

  在群情激愤的控诉声中，大批消费者依旧雷打不动地涌进BHV六楼。来来往往的人们，几乎人手一个印着“SHEIN”字样的购物袋。

  11月10日，SGM集团的首席执行官发帖称，SHEIN在5天之内，吸引了超过5万名顾客前来参观，“它让巴黎商业的心脏跳动”。

  与拥戴平分秋色，这种分裂令人困惑：对SHEIN既恨又爱、边骂边买的法国人，究竟在想什么？

  在实体店落成以前，“人人喊打”的SHEIN，早已悄悄挤满海外人民的衣柜。

  “洋抖”TikTok上，常常会出现这类视频：一位年轻女性对着镜头展示她最新购入的满满一大箱衣物，接着逐一试穿、华丽变身。

  这些视频共同的主题，是“SHEIN HAUL”（SHEIN战利品）。根据Women’s Wear Daily的报道，在TikTok浏览量最高的50条服装家居类开箱视频中，SHEIN的商品出现占比高达42%。该平台上的“SHEIN”话题标签，拥有数百亿的观看量。

  线上的现象级火爆，也延续到了线下。即便SHEIN饱受争议，但巴黎实体店开业以后，店门外仍然排出了一连串S型队伍，领号才能入场。

  电商巨头SHEIN，完美贴合于“快时尚”的基本定义：快速生产、快速上架、价格低、紧追潮流。

  上世纪90年代，ZARA、Forever 21等品牌掀起快时尚风潮，以“一年五十二季”的上新速度，颠覆了原本只分为“春夏”和“秋冬”两季的时尚行业。

  而如今，异军突起的SHEIN、Temu等线上品牌，运用算法精准捕捉当下流行的元素，在短短几天内将衣服设计、生产并上架，成为“超快时尚”（Ultra-fast fashion）的代表：SHEIN的生产速度，比快时尚的发明者ZARA，还要快上一倍。

  所有的新款服饰，先小批量生产，观察市场的反馈，卖得好的保留，快速加单补货，卖得差的停产，也不会亏损太多。

  这种商业模式，不仅能精准地投顾客所好、响应流行趋势，还能减轻仓库存储上的压力与生产所带来的成本，从供应链反哺品牌端。

  得益于国内高效的供应链和利好的关税政策，SHEIN的价格保持在极低的水准，单品售价低至个位数（人民币70元以内），是名副其实的“白菜价”。

  在欧美国家，即便是ZARA、H&M这样的平价快时尚品牌，通常来说，一件衣服的价格也在30至70美元（人民币210元至490元）之间。

  如今全球经济发展形势低迷，物美价廉、款式众多的SHEIN，成为许多对购买衣物感到吃力的人们的心头好——

  SHEIN的存在，意味着她们在预算不多的情况下，还能拥有“捉襟见肘”以外的选择。

  数据显示，法国的SHEIN线上商城，月活跃用户高达2700万，而法国的总人口，只有6800多万人。也就是说，每三个法国人中，就可能有一人在SHEIN消费过。

  SHEIN的火热，不只局限于法国。2025年1月，SHEIN成为全世界访问量最大的服装和时尚类购物网站，其网站月访问量甚至高于第二名和第三名的总和。

  那些集合了法式工艺和可持续发展理念、做工精美的服装固然很好，但它的价格，往往使人望而却步。有消费者表示，“我不想花一周的工资在法国制造的衣服上”。

  TikTok网红Drew Afualo，在回应与SHEIN合作而受到的批评时说道，“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负担得起可持续购物，可持续时尚是一种特权”。

  认可“快时尚对环境造成了负担”，同时却知行不一地涌进快时尚品牌门店的人，比比皆是。这也在所难免：一个对生活起居的基本消费感到为难的人，根本无力去关心堆积在阿塔卡马沙漠上的快时尚垃圾。

  不论如何，SHEIN的持续火爆，至少能够说明，它在某些特定的程度上满足了法国人的需求：

  它回应了当下经济走低的现实，对那些并不缺钱的人来说，它也实现了“在同样的价格下，买到更多款式，拥有更多选择”的欲望。

  正如一件衣服从来不是简单的纺织物组合，人们购买衣物的行为，也不只是一次单纯的消费，而是影射了这个人的生活方式、经济水平，以及她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。

  也就是说，超快时尚走红的部分原因，深嵌在当代人的经济压力、社交文化与价值观念的夹缝中。

  今年6月，法国参议院通过了《反快时尚法案》，该法案旨在遏制SHEIN、Temu等“超快时尚”品牌的服装生产模式，以减少其对环境能够造成的负担。

  然而，这份为保护环境而生的新法案，唯独将矛头瞄准SHEIN和Temu这两个来自中国的品牌，却对ZARA、H&M等欧洲快时尚品牌网开一面。

  我们始终说不清，那股从法国官方蔓延至普通民众的怒火，有多少是出于对环保的关切，又有多少来自对外国品牌涌入本土市场的防备，以及对电子商务平台崛起、实体经济衰落所带来的，固有的传统与秩序被冲击的恐慌？

  人们想要维护更可持续的未来，也希望本国产业不被挤压，但与此同时，他们又不得不面对窘迫的现实处境。理念与生活，并不是总能统一。

  理不清的矛盾，被推上公堂。据彭博新闻社报道，“SHEIN在法遭暂停”一案，将于本月作出裁决。

  此外，SHEIN还面临着法国12家行业协会与上百家本土品牌联合发起的集体诉讼，它被指控“通过不正当竞争冲击法国市场”。

  道德与时尚、伦理与经济、全球化浪潮与本土产业保护之间的矛盾，不会因此停止。

  而那些无法调和的矛盾，最终都落在一次次消费和穿搭选择中，由每一个普通人来买单。

  3、VOGUE丨你不知道的快时尚线、品牌工厂丨SHEIN和Temu面前，法国时尚的傲慢败给了普通人的钱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