姐第一次相亲，见的是个瘦高小伙。他穿一身簇新的蓝斜纹布衣裳，头上扣着顶其时正盛行的绿军帽，眉眼间总带着笑，看着就豁亮。

  姐没多犹疑，心里早就相中了。两人在东厢房独自聊了不到十分钟，她就红着脸，收下了小伙用花手绢包着的十块钱碰头礼 —— 那是其时相亲时，男方表达心意的常礼。

  送走媒妁和小伙，娘的脸就沉了，指着姐的脑门数说：“没出息的丫头！十块钱就把你收买了？你是没见过钱咋的？” 娘不高兴，倒不是嫌钱少，是觉得男方出手太 “轻”，怕不是家底薄，对姐不上心。可姐不论这些，只攥着那方花手绢，小声说：“我喜爱他。” 娘诘问：“喜爱他啥？” 姐的脸更红了，支支吾吾半响，才说：“他长得美观，笑起来也甜。” 娘气笑了，戳了戳她的眉头：“美观能当饭吃？这事急不得，得先探问探问再说！”

  在咱们山东老家，婚事考究 “慢工出细活”，得按过程来：先是媒妁搭桥介绍，两边碰头若有意，女方收下碰头礼算 “开始应下”；接着是 “探问”—— 托人摸清男方家的家境、名声、为人；没问题了再换帖子、合生辰八字；之后订婚礼、送彩礼，最终才是娶亲。收下碰头礼，不过是最初第一步，能不能成，还得看 “探问” 的成果。

  小伙是白家楼的，姓白。娘先在村里揣摩：谁家跟白家楼有亲属？探问来探问去，才想起前街上王家媳妇的娘家，便是白家楼的。虽然前后街交游少，跟王家不算熟，但为了姐的事，娘仍是拉上本家妯娌，绕了个弯子找上门去。

  王家媳妇一传闻问的是娘家村的婚事，立马热络起来：“哎呀，老白家啊！那但是好人家！论干活，家里十几口人，对折都是壮劳力，地里的活历来不必愁；论邻里，他们家兄弟多，七狼八虎的，没人敢欺压；再说成分，祖先八代都是老贫农，根正苗红！” 这话跟媒妁说的简直不差，直说得娘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，脸上也有了笑容貌。

  可娘是个细心人，光听两句话不放心。过了几天，她让妯娌陪着，凭着一双小脚，硬生生走了十多里路，亲身去了趟白家楼。到了村头，正看见个年青媳妇在路口摊晒玉米，娘计上心来，拉着妯娌走过去，笑着说：“大妹子，俺们是外村来的，走得急了，想跟你借口水喝。”

  那媳妇也是个热心肠，赶忙进屋端水。三人就着玉米摊聊开了，从本年的收成，提到村里的家常，没一瞬间就熟络起来。见机遇差不多了，娘才渐渐抖开包袱，阐明是为女儿探问白家的婚事。

  年青媳妇先是愣了愣，接着迷糊起来：“这家人嘛…… 嗯，也差不多吧。” 娘一听就知道话里有话，赶忙往前凑了凑，诚实地说：“大妹子，咱都是当娘的，孩子的婚姻是终身大事。要是由于咱探问不细心，把孩子错推动火坑，你说咱这当娘的，夜里能睡得安稳吗？” 妯娌也在一旁帮腔：“是啊妹子，有啥话你就直说，俺们心里也好有个数。”

  年青媳妇叹口气，总算打开了话匣子：“哎，其实老白家也没啥大缺点，便是孩子太多了，日子过得忒紧巴。一大家子十几口人，煮饭得用八印的大锅，到了吃饭的时分，跟生产队喂猪似的，一哄而上，吧唧吧唧满是扒饭的声响，动作慢了，第二碗都抢不上！” 说着，她自己先不由得笑了，娘和妯娌也跟着陪笑，可心里却沉了下去。

  年青媳妇没停，持续说：“还有他娘，过日子抠唆得全村知名。一年到头，家里饭桌上简直都是水煮白菜，连点荤腥都见不着，一家子人瘦得跟秫秸瓤似的，一阵小风都能刮倒。却是这些年节衣缩食，攒下了七八坛子菜油，只需有人给孩子提亲，就搬出来显摆，不知道的，还认为他家多富裕呢！”

  后来，姐仍是听了娘的话，嫁了个名声好、家底也富裕的人家。可日子过下来，她心里总像缺了块儿似的，没那么满意。

  一得闲，她就不由得想念第一次相亲的白家小伙。明知他家境困顿，一家子人瘦得跟秫秸瓤似的，可脑海里辗转反侧的，满是那天他的容貌 —— 蓝斜纹布衣裳穿得干净利落，精神头足得很，一开口就笑，还显露半颗小虎牙，亮晶晶的。

  她也总对着家里人问：“你说，最初媒妁说他秋后要去从戎，后来究竟去没去啊？这些年过去了，他混得咋样了？”

  这话她问了一遍又一遍，从春问到秋，从年青问到有了青丝，却历来没人能答得上来。

  那份没说出口的惦念，那场无疾而终的初见，还有关于那个绿军帽小伙的无数个 “不知道”，就这么成了姐姐心里，一道再也抹不去的、永久的惋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