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六点半的闹钟，像一把小锉刀，按时锉开又一天的口儿。我赤脚站在衣橱前，面临一排排按色系、面料和场合分门别类的衣物，像一个将军在审阅她缄默沉静的戎行。指尖掠过一件燕麦色羊绒衫，它的柔软简直带有奉承的劝慰感；又划过一件挺括的白色衬衫，领子锋利得足以划破任何企图挨近的关心。终究，我取下一件取舍妥当的藏青色连衣裙——颜色是理性的深海，样式是无可指责的得当。它不会说话，却替我向国际宣告：我很好，全部有条有理。

  化妆镜前，我精心调配着脸上的光线与暗影。粉底液均匀地抹去熬夜的痕迹，像用细腻的沙子抚平沙滩上的沟壑。腮红要打在颧骨偏上的方位，听说这样能营造出“天然好气色”，一种被日子温顺以待的假象。口红我选了枯燥玫瑰色，不过分鲜艳招摇，也不会黯淡无光，它恰如其分地卡在“有品尝”与“易挨近”之间那条窄窄的安全线上。每一笔描画，都是一句无声的台词，排练着待会儿要在日光下演出的、名为“正常”的独角戏。

  通勤的地铁像一条喧哗的金属肠道。我裹在质地精巧的大衣里，与周遭隔着无形的屏障。身旁女孩毛衣起了一个柔软的毛球，斜对面男人的西装袖口磨出了微光。这些小小的疏忽，像日子实在的呼吸。而我，从头发丝到靴子尖，都光亮得好像一则精心编纂的广告，反而透出一种非人的隔阂。穿搭成了我的盔甲，也是我的玻璃罩。它替我挡开了不必要的问寒问暖与勘探，却也让我明晰地看着外面的热烈与联合怎么产生，怎么与我无关。

  办公室的日光灯严寒均匀。我脱下大衣，那件藏青连衣裙在工作中发挥着完美的功能性——它暗示着专业、牢靠、心情稳定。在茶水间，当搭档赞赏“你这身真美观，显得好有精力”，我回以一个操练过的、弧度规范的浅笑：“谢谢，就随意穿穿。”没有人听见这身“随意穿穿”之下，那些未曾熨帖的褶皱心思。羊绒的温暖是物理性的，它熨烫着皮肤的寒意，却透不进更深的当地。那些被稳妥面料包裹的时间，孤独感反而更加明晰，像一件更贴身、更无形的内衣。

  直到深夜归家，玄关的感应灯啪地亮起。我蹬掉润饰腿型却捆绑脚踝的靴子，解开腰间的系带，最终让那身贵重的“盔甲”从肩头滑落，堆在换衣凳上，好像一具抽空了的躯壳。换上最旧最软的棉质家居服，布料被洗得泛白起球，贴着皮肤，才有了一丝活着的实感。镜子里的人总算卸下一切符号，面庞疲乏，目光空阔。这一刻的赤裸，与衣冠楚楚的白天比较，终究哪一个更挨近实在？哪一个又是更绵长的假装？

  衣橱静静立在卧室一角，里边悬挂着明日又将轮流上台的人物戏服。我遽然理解，日常的穿搭是一场隆重而精密的粉饰。咱们用颜色、样式与面料，编织成一张安全的网，兜住那些下坠的、不欲人知的心情。时尚杂志教训咱们怎么用穿戴表达自我，但或许，更多的时分，咱们是在用穿戴小心谨慎地藏起那个不肯被看见的、感到孤寂落寞的自我。每一个光鲜出门的清晨，都是一次温顺的埋葬；而每一个更深入静的夜晚，才是与那份荒芜本相的，缄默沉静的对视。